鮑克瑟蹄掌上的裂口過了很長時間才痊愈。慶祝活動結束後第二天，動物們就開始第三次建造風車。對此，鮑克瑟哪肯閑著，牠一天不幹活都不行，於是就忍住傷痛不讓大家有所察覺。到了晚上再悄悄告訴克拉弗，牠掌子疼得厲害，克拉弗就用嘴巴嚼著草藥給牠敷上。她和班傑明一起懇求鮑克瑟少做一點，她對牠說：“馬肺又不能永保不衰”，但鮑克瑟不聽，說剩下的唯一心願就是在退休年齡之前，能看到風車建設順利進行。
想當初，當動物農莊初次制定律法時，退休年齡分別規定為：馬和豬十二歲，牛十四歲，狗九歲，羊七歲，雞和鵝五歲，還允諾要發給充足的養老津貼。雖然至今還沒有一個動物真正領過養老津貼，但近來這個話題越炒越熱了。眼下，因為蘋果園的那塊小牧場已被作為大麥田，但又有小道消息說大牧場的一角要圍起來給退休動物留作牧場用。據說，每匹馬的養老津貼是每天五磅穀子，到冬天是每天十五磅乾草，公共假日還發給一根胡蘿蔔，或者盡量給一個蘋果。鮑克瑟的十二歲生日就在來年的夏末。
這時期的生活十分艱苦，冬天跟去年一樣冷，食物卻更少了。除了豬和狗以外，所有動物的飼料糧再次減少。斯奎拉解釋說，在定量上過於教條的平等是違背動物主義原則的，不論在什麼情況下，牠都毫不費力地向其他動物証明，無論表面現象是什麼，牠們事實上並不缺糧。當然，暫時有必要調整一下供應量（斯奎拉總說這是“調整”，不是“減少”）。但與瓊斯時代相比，進步是巨大的，為了向大家詳細說明這一點，斯奎拉用那尖細的嗓音一口氣念了一大串數字。這些數字反映出，和瓊斯時代相比，牠們現在有了更多的燕麥、乾草、蘿蔔，工作時間更短，飲用水質更好，壽命延長，年輕一代的存活率提高了，窩棚裡有更多的草墊，而且跳蚤少多了。動物們對牠所說的每句話無不信以為真，說實話，在牠們記憶中，瓊斯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幾乎已經完全淡忘了。牠們知道，近來生活窘困而艱難，常常是飢寒交迫，醒著的時候就是幹活，但毫無疑問，過去更糟糕，牠們情願相信這些。再說，那時牠們是奴隸，現在卻享有自由。誠如斯奎拉那句總是掛在嘴上的話，這一點使一切都有了天壤之別。
現在有更多的嘴要吃飯。這天，四頭母豬差不多同時生下小崽，共有三十一頭，生下來就帶著黑白條斑，誰是牠們的父親呢？這並不難推測，因為拿破侖是莊園裡唯一的種豬。有通告說，過些時候，等買好了磚頭和木材，就在莊主院花園裡為牠們蓋一間學堂，目前，暫時由拿破侖在莊主院的廚房裡親自給牠們上課。這些小豬平常在花園裡活動，而且不許和其他年幼的動物一起玩耍。大約與此同時，又頒布了一項規定，規定說當其他的動物在路上遇到豬時，必須要站到路邊；另外，所有的豬，不論地位高低，均享有星期天在尾巴上戴飾帶的特權。
莊園度過了相當順利的一年，但是錢還是不夠用。建學堂用的磚頭、沙子、石灰和風車用的機器得花錢去買。莊主院需要的燈油和蠟燭，拿破侖食用的糖（牠禁止其他豬吃糖，原因是會使牠們發胖），也得花錢去買。再加上所有日用的雜品，諸如工具、釘子、繩子、煤、鐵絲、鐵塊和狗食餅乾等等，開銷不小，為此又得重新攢錢。剩餘的乾草和部分土豆收成已經賣掉，雞蛋合同又增加到每周六百個。因此在這一年中，孵出的小雞連起碼的數目都不夠，雞群幾乎沒法維持在過去的數目水平上。十二月份已經減少的口糧，二月份又削減了一次，為了省油，窩棚裡也禁止點燈。但是，豬倒過很舒服，而且事實上，即使有上述情況存在，牠們的體重仍有增加。二月末一個下午，有一股動物們以前從沒有聞到過的新鮮、濃鬱、令牠們饞涎欲滴的香味，從廚房那一邊小釀造房裡飄過院子來，那間小釀造房在瓊斯時期就已棄置不用了。有動物說，這是蒸煮大麥的味道。牠們貪婪地嗅著香氣，心裡都在暗自猜測：這是不是在為牠們晚餐準備熱呼呼的大麥糊。但是，晚飯時並沒有見到熱呼呼的大麥糊。而且在隨後的那個星期天，又宣布了一個通告，說是從今往後，所有的大麥要貯存給豬用。而在此之前，蘋果園那邊的田裡就早已種上了大麥。不久，又傳出這樣一個消息，說是現在每頭豬每天都要領用一品脫啤酒，拿破侖則獨自領用半磅，通常都是盛在德貝郡出產的瓷制的帶蓋湯碗裡。
但是，不管受了什麼氣，不管日子多麼難熬，只要一想到現在活得比從前體面，牠們也就覺得還可以說得過去。現在歌聲多，演講多，活動多。拿破侖已經指示，每周應當舉行一次 “自發遊行”的活動，目的在於慶祝動物農莊的奮鬥成果和興旺景象。每到既定時刻，動物們便紛紛放下工作，列隊繞著莊園的邊界遊行，豬帶頭，然後是馬、牛、羊，接著是家禽。狗在隊伍兩側，拿破侖的黑公雞走在隊伍的最前頭。鮑克瑟和克拉弗總要扯著一面綠旗，旗上標著蹄掌和犄角，以及“拿破侖同志萬歲！”的標語。遊行之後，是背誦贊頌拿破侖的詩的活動，接著是演講，由斯奎拉報告飼料增產的最新數據，而且不時還要鳴槍慶賀。羊對“自發遊行”活動最為熱心，如果哪個動物抱怨（別的動物有時會趁豬和狗不在場而發牢騷）說這是浪費時間，只不過意味著老是站在那裡受凍，羊就肯定會響亮地叫起“四條腿號，兩條腿壞”，頓時就叫得牠們啞口無言。但大體上說，動物們搞這些慶祝活動還是興致勃勃的。歸根到底，牠們發現正是在這些活動中，才感到自己真正是當家做主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謀福利，想到這些，牠們也就心滿意足了。因而，在歌聲和遊戲中，在斯奎拉列舉的數字中，在鳴槍聲中，在黑公雞的啼叫聲中，在綠旗的飄揚中，牠們至少可以在部分時間忘卻肚子還是空蕩蕩的。
四月份，動物農莊宣告成為“動物共和國”，在所難免是要選舉一位總統，可候選人只有一個，就是拿破侖，牠被一致推舉就任總統。同一天，又公布了有關斯諾鮑和瓊斯串通一氣的新証據，其中涉及到很多詳細情況。這樣，現在看來，斯諾鮑不僅詭計多端破壞“牛棚大戰”，這一點動物們以前已有印象了，而且是公開地為瓊斯作幫凶。事實上，正是牠充當了那伙人的元兇，在參加混戰之前，還高喊過“人類萬歲！”有些動物仍記得斯諾鮑背上帶了傷，但那實際上是拿破侖親自咬的。
仲夏時節，烏鴉摩西在失蹤數年之後，突然又回到莊園。牠沒有什麼變化，照舊不幹活，照舊口口聲聲地講著“蜜糖山”那一套，誰要是願意聽，牠就拍打著黑翅膀飛到一根樹樁上，滔滔不絕講起來：“在那裡，同志們，”一本正經地講著，並用大嘴巴指著天空──“就在你們看到那團烏雲那邊──那兒有座‘蜜糖山’。那個幸福的國度將是我們這些可憐動物擺脫塵世之後的歸宿！”牠甚至聲稱曾在一次高空飛行中到過那裡，並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苜蓿地，亞麻子和方糖就長在樹籬上，很多動物相信了。牠們推想，現在生活在飢餓和勞累之中，那麼換一種情形，難道就不該合情合理地有一個好得多的世界嗎？然而雖然豬對待摩西的態度是，牠們都輕蔑地稱牠那些“蜜糖山”的說法全是謊言，可仍然允許牠留在莊園，允許牠不幹活，每天還給牠一吉爾的啤酒作為補貼。
鮑克瑟的蹄掌痊愈之後，幹活就更拼命了。其實，在這一年，所有動物幹起活來都象奴隸一樣。莊園裡除了那些常見的工作和第三次建造風車的事之外，還要給年幼的豬蓋學堂，這一工程是在三月份動工的。有時，在食不裹腹的情況下長時間勞動是難以忍受的，但鮑克瑟從未退縮過，牠的一言一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其幹勁不如過去，只是外貌上有點小小變化：皮毛沒有以前那麼光亮，粗壯的腰部似乎也有點萎縮。別的動物說：“等春草長上來時，鮑克瑟就會慢慢恢複過來”；但是，春天來了，鮑克瑟並沒有長胖。有時，當在通往礦頂的坡上，用盡全身氣力頂著那些巨型圓石頭的重荷時候，撐持牠的力量彷彿唯有不懈的意志了。這種時候，牠\總是一聲不吭，但猛地看上去，似乎還隱約見到牠口中念念有詞“我要更加努力工作”。克拉弗和班傑明又一次警告牠，要當心身體，但鮑克瑟不予理會。牠的十二歲生日臨近了，但卻沒有放在心上，而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在領取養老津貼之前把石頭攢夠。
夏天的一個傍晚，快到天黑的時候，有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遍整個莊園，說鮑克瑟出了什麼事。在這之前，牠曾獨自外出，往風車那裡拉了一車石頭。果然，消息是真的。幾分鐘後兩只鴿子急速飛過來，帶來消息說：“鮑克瑟倒下去了！現在正趴著身體躺在那裡，站不起來了！”
莊園裡大約一半動物全沖了出去，趕到建風車的小山上。鮑克瑟就躺在那裡，在車轅中間伸著脖子，連頭也抬不起來，眼睛眨巴著，兩肋的毛被汗水粘得一團團的，嘴裡流出一股稀稀的鮮血。克拉弗跪倒在牠的身邊。
“鮑克瑟！”她呼喊道，“你怎麼啦？”
“我的肺，”鮑克瑟用微弱的聲音說，“沒關係，沒有我你們也能建成風車，備用的石頭已經積攢夠了。我充其量只有一個月時間了，不瞞你說，我一直盼望著退休。眼看班傑明年老了，說不定牠們會讓牠同時退休，和我作個伴。”
“我們會得到幫助的，”克拉弗叫道，“快，誰跑去告訴斯奎拉出事啦。”
其他動物立即跑回莊主院，向斯奎拉報告這一消息，只有克拉弗和班傑明留下來。班傑明躺在鮑克瑟旁邊，不聲不響的用長尾巴給鮑克瑟趕蒼蠅。大約過了一刻鐘，斯奎拉滿懷同情和關切趕到現場，說拿破侖同志已得知此事，對莊園內這樣一位最忠誠的成員發生這種不幸感到十分悲傷，而且已在安排把鮑克瑟送往威靈頓的醫院治療。動物們對此感到有些不安，因為除了莫麗和斯諾鮑之外，其他動物從未離開過莊園，牠們不願把一位患病的同志交給人類。然而，斯奎拉毫不費力地說服了牠們，說在威靈頓的獸醫院比在莊園能更好地治療鮑克瑟的病。大約過了半小時，鮑克瑟有些好轉了，好不容易才站起來，一步一顫地回到牠的廄棚，裡面已經由克拉弗和班傑明為牠準備了一個舒適的稻草床。
此後兩天，鮑克瑟就呆在他的廄棚裡。豬送來了一大瓶紅色的藥，那是牠們在衛生間的藥櫃發現的，由克拉弗在飯後給鮑克瑟服用，每天用藥兩次。晚上，她躺在牠的棚子裡和牠聊天，班傑明為牠趕蒼蠅。鮑克瑟聲言對所發生的事並不後悔，如果能徹底康複，希望自己能再活上三年。牠盼望著能在大牧場的一角平平靜靜地住上一陣。那樣的話，牠就能第一次騰出空來學習，以增長才智。牠說，打算利用全部餘生去學習字母表上還剩下的二十二個字母。
然而，班傑明和克拉弗只有在收工之後才能和鮑克瑟在一起。而正是那一天中午，有一輛車來拉走了鮑克瑟。當時，動物們正在一頭豬的監視下忙著在蘿蔔地裡除草，忽然，牠們驚訝地看班本傑明從莊園窩棚那邊飛奔而來，一邊還扯著嗓子大叫著。這是牠們第一次見到班傑明如此激動，事實上，也是第一次看到牠奔跑。“快，快！”牠大聲喊著，“快來呀！他們要拉走鮑克瑟！”沒等豬下命令，動物們全都放下活計，迅速跑回去。果然，院子裡停著一輛大篷車，由兩匹馬拉著，車邊上寫著字，駕車人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人，陰沉著臉，頭戴一頂低簷圓禮帽。鮑克瑟的棚子空著。
動物們圍住車，異口同聲地說：“再見，鮑克瑟！再見！”
“笨蛋！傻瓜！”班傑明喊著，繞著牠們一邊跳，一邊用牠的小蹄掌敲打著地面：“傻瓜！你們沒看見車邊上寫著什麼嗎？”
這下子，動物們猶豫了，場面也靜了下來。穆麗爾開始拼讀那些字。可班傑明卻把她推到一邊，自己就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念到：“‘威靈頓，艾夫列‧西蒙茲，屠馬商兼煮膠商，皮革商兼供應狗食的骨粉商。’你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？他們要把鮑克瑟拉到在宰馬場去！”
聽到這些，所有的動物都突然迸發出一陣恐懼的哭號。就在這時，坐在車上的那個人揚鞭催馬，馬車在一溜小跑中離開大院。所有的動物都跟在後面，拼命地叫喊著，克拉弗硬擠到最前面。這時，馬車開始加速，克拉弗也試圖加快她那粗壯的四肢趕上去，並且越跑越快，“鮑克瑟！”她哭喊道，“鮑克瑟！鮑克瑟！鮑克瑟！”恰在這時，鮑克瑟聽到了外面的喧囂聲，牠的面孔，帶著一道直通鼻子的白毛，出現在車後的小窗子裡。
“鮑克瑟！”克拉弗淒厲地哭喊道，“鮑克瑟！出來！快出來！他們要送你去死！”
所有的動物一齊跟著哭喊起來，“出來，鮑克瑟，快出來！”但馬車已經加速，離牠們越來越遠了。說不準鮑克瑟到底是不是聽清了克拉弗喊的那些話，但不一會，牠的臉從窗上消失了，接著車內響起一陣巨大的馬蹄踢蹬聲。牠是在試圖踹開車子出來，按說只要幾下，鮑克瑟就能把車廂踢個粉碎。可是天啊！時過境遷，牠已沒有力氣起來了；一會兒，馬蹄的踢蹬聲漸漸變弱直至消失。奮不顧身的動物便開始懇求拉車的兩匹馬停下來，“朋友，朋友！”牠們大聲呼喊，“別把你們的親兄弟拉去送死！”但是那兩匹愚蠢的畜牲，竟然傻得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，只管豎起耳朵加速奔跑。鮑克瑟的面孔再也沒有出現在窗子上。有的動物想跑到前面關上五柵門，但是太晚了，一瞬間，馬車就已沖出大門，飛快地消失在大路上。再也見不到鮑克瑟了。
三天之後，據說牠已死在威靈頓的醫院裡，但是，作為一匹馬，牠已經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。這個消息是由斯奎拉當眾宣布的，牠說，在鮑克瑟生前的最後幾小時，牠一直守候在旁。
“那是我見到過最受感動的場面！”牠邊說邊抬起蹄子抹去一滴淚水，“在最後一刻我守在牠床邊。臨終前，牠幾乎衰弱得說不出話來，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，牠唯一遺憾的是在風車建成之前死去。牠低聲說：‘同志們，前進！以起義的名義前進，動物農莊萬歲！拿破侖同志萬歲！拿破侖永遠正確。’同志們，這些就是牠的臨終遺言。”
講到這裡，斯奎拉忽然變了臉色，沉默一會，用那雙小眼睛射出疑神疑鬼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，才繼續講下去。
牠說，據所知，鮑克瑟給拉走後，莊園上流傳著一個愚蠢、不懷好意的謠言。有的動物注意到，拉走鮑克瑟的馬車上有“屠馬商”的標記，就信口開河地說，鮑克瑟被送到宰馬場了。牠說，幾乎難以置信竟有這麼傻的動物。牠擺著尾巴左右蹦跳著，憤憤地責問，從這一點來看，牠們真的很瞭解敬愛的領袖拿破侖同志嗎？其實，答案十分簡單，那輛車以前曾歸一個屠馬商所有，但獸醫院已買下了它，不過還沒來得及把舊名字塗掉。正是因為這一點，才引起大家的誤會。
動物們聽到這裡，都大大鬆了一口氣。接著斯奎拉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鮑克瑟的靈床和所受到的優待，還有拿破侖為牠不惜一切代價購置的貴重藥品等等細節。於是牠們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，想到自己的同志在幸福中死去，牠們的悲哀也消解了。
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天早晨的會議上，拿破侖親自到場，為了向鮑克瑟致敬宣讀一篇簡短的悼辭。牠說，已經不可能把亡故同志的遺體拉回來並埋葬在莊園裡了。但牠已指示，用莊主院花園裡的月桂花做一個大花圈，送到鮑克瑟的墓前。並且，幾天之後，豬還打算為鮑克瑟致哀舉行一個追悼宴會。最後，拿破侖以“我要更加努力工作”和“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”這兩句鮑克瑟心愛的格言結束了講話。在提到這兩句格言時，牠說，每個動物都應該把這兩句格言作為自己的借鑒，並認真地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去。
到了確定為宴會的那一天，一輛雜貨商的馬車從威靈頓駛來，在莊主院交付了一只大木箱。當天晚上，莊主院裡傳來一陣鼓噪的歌聲，在此之後，又響起另外一種聲音，聽上去象是在激烈地吵鬧，這吵鬧聲直到十一點左右的時候，在一陣打碎了玻璃的巨響聲中才靜了下來。直到第二天中午之前，莊主院不見任何動靜。同時，又流傳著這樣一個小道消息，說豬先前不知從哪搞到了一筆錢，並為自己買了一箱威士忌。
想當初，當動物農莊初次制定律法時，退休年齡分別規定為：馬和豬十二歲，牛十四歲，狗九歲，羊七歲，雞和鵝五歲，還允諾要發給充足的養老津貼。雖然至今還沒有一個動物真正領過養老津貼，但近來這個話題越炒越熱了。眼下，因為蘋果園的那塊小牧場已被作為大麥田，但又有小道消息說大牧場的一角要圍起來給退休動物留作牧場用。據說，每匹馬的養老津貼是每天五磅穀子，到冬天是每天十五磅乾草，公共假日還發給一根胡蘿蔔，或者盡量給一個蘋果。鮑克瑟的十二歲生日就在來年的夏末。
這時期的生活十分艱苦，冬天跟去年一樣冷，食物卻更少了。除了豬和狗以外，所有動物的飼料糧再次減少。斯奎拉解釋說，在定量上過於教條的平等是違背動物主義原則的，不論在什麼情況下，牠都毫不費力地向其他動物証明，無論表面現象是什麼，牠們事實上並不缺糧。當然，暫時有必要調整一下供應量（斯奎拉總說這是“調整”，不是“減少”）。但與瓊斯時代相比，進步是巨大的，為了向大家詳細說明這一點，斯奎拉用那尖細的嗓音一口氣念了一大串數字。這些數字反映出，和瓊斯時代相比，牠們現在有了更多的燕麥、乾草、蘿蔔，工作時間更短，飲用水質更好，壽命延長，年輕一代的存活率提高了，窩棚裡有更多的草墊，而且跳蚤少多了。動物們對牠所說的每句話無不信以為真，說實話，在牠們記憶中，瓊斯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幾乎已經完全淡忘了。牠們知道，近來生活窘困而艱難，常常是飢寒交迫，醒著的時候就是幹活，但毫無疑問，過去更糟糕，牠們情願相信這些。再說，那時牠們是奴隸，現在卻享有自由。誠如斯奎拉那句總是掛在嘴上的話，這一點使一切都有了天壤之別。
現在有更多的嘴要吃飯。這天，四頭母豬差不多同時生下小崽，共有三十一頭，生下來就帶著黑白條斑，誰是牠們的父親呢？這並不難推測，因為拿破侖是莊園裡唯一的種豬。有通告說，過些時候，等買好了磚頭和木材，就在莊主院花園裡為牠們蓋一間學堂，目前，暫時由拿破侖在莊主院的廚房裡親自給牠們上課。這些小豬平常在花園裡活動，而且不許和其他年幼的動物一起玩耍。大約與此同時，又頒布了一項規定，規定說當其他的動物在路上遇到豬時，必須要站到路邊；另外，所有的豬，不論地位高低，均享有星期天在尾巴上戴飾帶的特權。
莊園度過了相當順利的一年，但是錢還是不夠用。建學堂用的磚頭、沙子、石灰和風車用的機器得花錢去買。莊主院需要的燈油和蠟燭，拿破侖食用的糖（牠禁止其他豬吃糖，原因是會使牠們發胖），也得花錢去買。再加上所有日用的雜品，諸如工具、釘子、繩子、煤、鐵絲、鐵塊和狗食餅乾等等，開銷不小，為此又得重新攢錢。剩餘的乾草和部分土豆收成已經賣掉，雞蛋合同又增加到每周六百個。因此在這一年中，孵出的小雞連起碼的數目都不夠，雞群幾乎沒法維持在過去的數目水平上。十二月份已經減少的口糧，二月份又削減了一次，為了省油，窩棚裡也禁止點燈。但是，豬倒過很舒服，而且事實上，即使有上述情況存在，牠們的體重仍有增加。二月末一個下午，有一股動物們以前從沒有聞到過的新鮮、濃鬱、令牠們饞涎欲滴的香味，從廚房那一邊小釀造房裡飄過院子來，那間小釀造房在瓊斯時期就已棄置不用了。有動物說，這是蒸煮大麥的味道。牠們貪婪地嗅著香氣，心裡都在暗自猜測：這是不是在為牠們晚餐準備熱呼呼的大麥糊。但是，晚飯時並沒有見到熱呼呼的大麥糊。而且在隨後的那個星期天，又宣布了一個通告，說是從今往後，所有的大麥要貯存給豬用。而在此之前，蘋果園那邊的田裡就早已種上了大麥。不久，又傳出這樣一個消息，說是現在每頭豬每天都要領用一品脫啤酒，拿破侖則獨自領用半磅，通常都是盛在德貝郡出產的瓷制的帶蓋湯碗裡。
但是，不管受了什麼氣，不管日子多麼難熬，只要一想到現在活得比從前體面，牠們也就覺得還可以說得過去。現在歌聲多，演講多，活動多。拿破侖已經指示，每周應當舉行一次 “自發遊行”的活動，目的在於慶祝動物農莊的奮鬥成果和興旺景象。每到既定時刻，動物們便紛紛放下工作，列隊繞著莊園的邊界遊行，豬帶頭，然後是馬、牛、羊，接著是家禽。狗在隊伍兩側，拿破侖的黑公雞走在隊伍的最前頭。鮑克瑟和克拉弗總要扯著一面綠旗，旗上標著蹄掌和犄角，以及“拿破侖同志萬歲！”的標語。遊行之後，是背誦贊頌拿破侖的詩的活動，接著是演講，由斯奎拉報告飼料增產的最新數據，而且不時還要鳴槍慶賀。羊對“自發遊行”活動最為熱心，如果哪個動物抱怨（別的動物有時會趁豬和狗不在場而發牢騷）說這是浪費時間，只不過意味著老是站在那裡受凍，羊就肯定會響亮地叫起“四條腿號，兩條腿壞”，頓時就叫得牠們啞口無言。但大體上說，動物們搞這些慶祝活動還是興致勃勃的。歸根到底，牠們發現正是在這些活動中，才感到自己真正是當家做主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謀福利，想到這些，牠們也就心滿意足了。因而，在歌聲和遊戲中，在斯奎拉列舉的數字中，在鳴槍聲中，在黑公雞的啼叫聲中，在綠旗的飄揚中，牠們至少可以在部分時間忘卻肚子還是空蕩蕩的。
四月份，動物農莊宣告成為“動物共和國”，在所難免是要選舉一位總統，可候選人只有一個，就是拿破侖，牠被一致推舉就任總統。同一天，又公布了有關斯諾鮑和瓊斯串通一氣的新証據，其中涉及到很多詳細情況。這樣，現在看來，斯諾鮑不僅詭計多端破壞“牛棚大戰”，這一點動物們以前已有印象了，而且是公開地為瓊斯作幫凶。事實上，正是牠充當了那伙人的元兇，在參加混戰之前，還高喊過“人類萬歲！”有些動物仍記得斯諾鮑背上帶了傷，但那實際上是拿破侖親自咬的。
仲夏時節，烏鴉摩西在失蹤數年之後，突然又回到莊園。牠沒有什麼變化，照舊不幹活，照舊口口聲聲地講著“蜜糖山”那一套，誰要是願意聽，牠就拍打著黑翅膀飛到一根樹樁上，滔滔不絕講起來：“在那裡，同志們，”一本正經地講著，並用大嘴巴指著天空──“就在你們看到那團烏雲那邊──那兒有座‘蜜糖山’。那個幸福的國度將是我們這些可憐動物擺脫塵世之後的歸宿！”牠甚至聲稱曾在一次高空飛行中到過那裡，並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苜蓿地，亞麻子和方糖就長在樹籬上，很多動物相信了。牠們推想，現在生活在飢餓和勞累之中，那麼換一種情形，難道就不該合情合理地有一個好得多的世界嗎？然而雖然豬對待摩西的態度是，牠們都輕蔑地稱牠那些“蜜糖山”的說法全是謊言，可仍然允許牠留在莊園，允許牠不幹活，每天還給牠一吉爾的啤酒作為補貼。
鮑克瑟的蹄掌痊愈之後，幹活就更拼命了。其實，在這一年，所有動物幹起活來都象奴隸一樣。莊園裡除了那些常見的工作和第三次建造風車的事之外，還要給年幼的豬蓋學堂，這一工程是在三月份動工的。有時，在食不裹腹的情況下長時間勞動是難以忍受的，但鮑克瑟從未退縮過，牠的一言一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其幹勁不如過去，只是外貌上有點小小變化：皮毛沒有以前那麼光亮，粗壯的腰部似乎也有點萎縮。別的動物說：“等春草長上來時，鮑克瑟就會慢慢恢複過來”；但是，春天來了，鮑克瑟並沒有長胖。有時，當在通往礦頂的坡上，用盡全身氣力頂著那些巨型圓石頭的重荷時候，撐持牠的力量彷彿唯有不懈的意志了。這種時候，牠\總是一聲不吭，但猛地看上去，似乎還隱約見到牠口中念念有詞“我要更加努力工作”。克拉弗和班傑明又一次警告牠，要當心身體，但鮑克瑟不予理會。牠的十二歲生日臨近了，但卻沒有放在心上，而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在領取養老津貼之前把石頭攢夠。
夏天的一個傍晚，快到天黑的時候，有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遍整個莊園，說鮑克瑟出了什麼事。在這之前，牠曾獨自外出，往風車那裡拉了一車石頭。果然，消息是真的。幾分鐘後兩只鴿子急速飛過來，帶來消息說：“鮑克瑟倒下去了！現在正趴著身體躺在那裡，站不起來了！”
莊園裡大約一半動物全沖了出去，趕到建風車的小山上。鮑克瑟就躺在那裡，在車轅中間伸著脖子，連頭也抬不起來，眼睛眨巴著，兩肋的毛被汗水粘得一團團的，嘴裡流出一股稀稀的鮮血。克拉弗跪倒在牠的身邊。
“鮑克瑟！”她呼喊道，“你怎麼啦？”
“我的肺，”鮑克瑟用微弱的聲音說，“沒關係，沒有我你們也能建成風車，備用的石頭已經積攢夠了。我充其量只有一個月時間了，不瞞你說，我一直盼望著退休。眼看班傑明年老了，說不定牠們會讓牠同時退休，和我作個伴。”
“我們會得到幫助的，”克拉弗叫道，“快，誰跑去告訴斯奎拉出事啦。”
其他動物立即跑回莊主院，向斯奎拉報告這一消息，只有克拉弗和班傑明留下來。班傑明躺在鮑克瑟旁邊，不聲不響的用長尾巴給鮑克瑟趕蒼蠅。大約過了一刻鐘，斯奎拉滿懷同情和關切趕到現場，說拿破侖同志已得知此事，對莊園內這樣一位最忠誠的成員發生這種不幸感到十分悲傷，而且已在安排把鮑克瑟送往威靈頓的醫院治療。動物們對此感到有些不安，因為除了莫麗和斯諾鮑之外，其他動物從未離開過莊園，牠們不願把一位患病的同志交給人類。然而，斯奎拉毫不費力地說服了牠們，說在威靈頓的獸醫院比在莊園能更好地治療鮑克瑟的病。大約過了半小時，鮑克瑟有些好轉了，好不容易才站起來，一步一顫地回到牠的廄棚，裡面已經由克拉弗和班傑明為牠準備了一個舒適的稻草床。
此後兩天，鮑克瑟就呆在他的廄棚裡。豬送來了一大瓶紅色的藥，那是牠們在衛生間的藥櫃發現的，由克拉弗在飯後給鮑克瑟服用，每天用藥兩次。晚上，她躺在牠的棚子裡和牠聊天，班傑明為牠趕蒼蠅。鮑克瑟聲言對所發生的事並不後悔，如果能徹底康複，希望自己能再活上三年。牠盼望著能在大牧場的一角平平靜靜地住上一陣。那樣的話，牠就能第一次騰出空來學習，以增長才智。牠說，打算利用全部餘生去學習字母表上還剩下的二十二個字母。
然而，班傑明和克拉弗只有在收工之後才能和鮑克瑟在一起。而正是那一天中午，有一輛車來拉走了鮑克瑟。當時，動物們正在一頭豬的監視下忙著在蘿蔔地裡除草，忽然，牠們驚訝地看班本傑明從莊園窩棚那邊飛奔而來，一邊還扯著嗓子大叫著。這是牠們第一次見到班傑明如此激動，事實上，也是第一次看到牠奔跑。“快，快！”牠大聲喊著，“快來呀！他們要拉走鮑克瑟！”沒等豬下命令，動物們全都放下活計，迅速跑回去。果然，院子裡停著一輛大篷車，由兩匹馬拉著，車邊上寫著字，駕車人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人，陰沉著臉，頭戴一頂低簷圓禮帽。鮑克瑟的棚子空著。
動物們圍住車，異口同聲地說：“再見，鮑克瑟！再見！”
“笨蛋！傻瓜！”班傑明喊著，繞著牠們一邊跳，一邊用牠的小蹄掌敲打著地面：“傻瓜！你們沒看見車邊上寫著什麼嗎？”
這下子，動物們猶豫了，場面也靜了下來。穆麗爾開始拼讀那些字。可班傑明卻把她推到一邊，自己就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念到：“‘威靈頓，艾夫列‧西蒙茲，屠馬商兼煮膠商，皮革商兼供應狗食的骨粉商。’你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？他們要把鮑克瑟拉到在宰馬場去！”
聽到這些，所有的動物都突然迸發出一陣恐懼的哭號。就在這時，坐在車上的那個人揚鞭催馬，馬車在一溜小跑中離開大院。所有的動物都跟在後面，拼命地叫喊著，克拉弗硬擠到最前面。這時，馬車開始加速，克拉弗也試圖加快她那粗壯的四肢趕上去，並且越跑越快，“鮑克瑟！”她哭喊道，“鮑克瑟！鮑克瑟！鮑克瑟！”恰在這時，鮑克瑟聽到了外面的喧囂聲，牠的面孔，帶著一道直通鼻子的白毛，出現在車後的小窗子裡。
“鮑克瑟！”克拉弗淒厲地哭喊道，“鮑克瑟！出來！快出來！他們要送你去死！”
所有的動物一齊跟著哭喊起來，“出來，鮑克瑟，快出來！”但馬車已經加速，離牠們越來越遠了。說不準鮑克瑟到底是不是聽清了克拉弗喊的那些話，但不一會，牠的臉從窗上消失了，接著車內響起一陣巨大的馬蹄踢蹬聲。牠是在試圖踹開車子出來，按說只要幾下，鮑克瑟就能把車廂踢個粉碎。可是天啊！時過境遷，牠已沒有力氣起來了；一會兒，馬蹄的踢蹬聲漸漸變弱直至消失。奮不顧身的動物便開始懇求拉車的兩匹馬停下來，“朋友，朋友！”牠們大聲呼喊，“別把你們的親兄弟拉去送死！”但是那兩匹愚蠢的畜牲，竟然傻得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，只管豎起耳朵加速奔跑。鮑克瑟的面孔再也沒有出現在窗子上。有的動物想跑到前面關上五柵門，但是太晚了，一瞬間，馬車就已沖出大門，飛快地消失在大路上。再也見不到鮑克瑟了。
三天之後，據說牠已死在威靈頓的醫院裡，但是，作為一匹馬，牠已經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。這個消息是由斯奎拉當眾宣布的，牠說，在鮑克瑟生前的最後幾小時，牠一直守候在旁。
“那是我見到過最受感動的場面！”牠邊說邊抬起蹄子抹去一滴淚水，“在最後一刻我守在牠床邊。臨終前，牠幾乎衰弱得說不出話來，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，牠唯一遺憾的是在風車建成之前死去。牠低聲說：‘同志們，前進！以起義的名義前進，動物農莊萬歲！拿破侖同志萬歲！拿破侖永遠正確。’同志們，這些就是牠的臨終遺言。”
講到這裡，斯奎拉忽然變了臉色，沉默一會，用那雙小眼睛射出疑神疑鬼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，才繼續講下去。
牠說，據所知，鮑克瑟給拉走後，莊園上流傳著一個愚蠢、不懷好意的謠言。有的動物注意到，拉走鮑克瑟的馬車上有“屠馬商”的標記，就信口開河地說，鮑克瑟被送到宰馬場了。牠說，幾乎難以置信竟有這麼傻的動物。牠擺著尾巴左右蹦跳著，憤憤地責問，從這一點來看，牠們真的很瞭解敬愛的領袖拿破侖同志嗎？其實，答案十分簡單，那輛車以前曾歸一個屠馬商所有，但獸醫院已買下了它，不過還沒來得及把舊名字塗掉。正是因為這一點，才引起大家的誤會。
動物們聽到這裡，都大大鬆了一口氣。接著斯奎拉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鮑克瑟的靈床和所受到的優待，還有拿破侖為牠不惜一切代價購置的貴重藥品等等細節。於是牠們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，想到自己的同志在幸福中死去，牠們的悲哀也消解了。
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天早晨的會議上，拿破侖親自到場，為了向鮑克瑟致敬宣讀一篇簡短的悼辭。牠說，已經不可能把亡故同志的遺體拉回來並埋葬在莊園裡了。但牠已指示，用莊主院花園裡的月桂花做一個大花圈，送到鮑克瑟的墓前。並且，幾天之後，豬還打算為鮑克瑟致哀舉行一個追悼宴會。最後，拿破侖以“我要更加努力工作”和“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”這兩句鮑克瑟心愛的格言結束了講話。在提到這兩句格言時，牠說，每個動物都應該把這兩句格言作為自己的借鑒，並認真地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去。
到了確定為宴會的那一天，一輛雜貨商的馬車從威靈頓駛來，在莊主院交付了一只大木箱。當天晚上，莊主院裡傳來一陣鼓噪的歌聲，在此之後，又響起另外一種聲音，聽上去象是在激烈地吵鬧，這吵鬧聲直到十一點左右的時候，在一陣打碎了玻璃的巨響聲中才靜了下來。直到第二天中午之前，莊主院不見任何動靜。同時，又流傳著這樣一個小道消息，說豬先前不知從哪搞到了一筆錢，並為自己買了一箱威士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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